「如果他們放火燒你，你也要確保你用同一把火摧毀這個結構。」
誰是Emilia？大幕還未起，只見一個穿著都鐸時期風格的女子緩緩走上舞台。「人們說，Emilia Bassano是個婊子、是個反叛的女人、是個沒有婦德的妻子、是個不懷感激的移民……」，她從一本十七世紀的書上讀著。「但我說，她也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是英格蘭第一位女詩人、是個革命者。我是艾蜜莉雅。這是我的故事，由我自己來說。」
誰是Emilia？她是一個由威尼斯移民英格蘭的宮廷樂師後裔，可能有點猶太血統。她是貴族的情婦，是一個沒有成功的女性教育者，是一個母親。她是英格蘭第一位出版詩集以尋求贊助者的女詩人，出版過一本詩集Salve Deus Rex Judaeorum，有可能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歌頌的「The Dark Lady」。如同所有過去某個時期的歷史，史籍對Emilia的記載很少，除了在某些人物的日記中被記錄為情婦和婊子，她所遺留下的就只有那本詩集和後世諸多揣測和想像。去年在倫敦環球劇院上演的Emilia，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的一個產物，然而，卻又不盡相同。
編劇選擇用三位女演員飾演不同時期的Emilia，再用全女性的演出團隊演出其他角色，包含男性角色。某個方面來說可算是類似近年頗為流行的全女性演出團隊，呼應到十六世紀戲劇演出中所有的女性角色皆必須由男性演出的現象。三個Emilia經歷了幼年喪父，反叛必須被「馴服」為理想女性的年少時期，再到為了繼續發展寫作而成為情婦、成為不快樂的妻子，成為母親，成為教育著，最後，成為憤怒的中年女子。「憤怒」可以說是貫穿全劇的一個角色。長期以來Emilia的憤怒——容忍社會對她的期待、容忍男人對她的待遇——並不完全浮上檯面，直到她邂逅並愛上的莎士比亞竊取了她的文字、她的聲音，Emilia壓抑已久的憤怒終於全面爆發。
編劇並不怯於說出我們所知有限的Emilia周旋在位高權重的男性之間利用他們的影響和財力來幫助自己繼續發展寫作的一面，但如同歷史賦予我們的想像，她也利用了長期以來對於Emilia和莎士比亞關係的揣側，以及史料記載中Emilia中晚年出版詩集和試圖開辦女性學校的史實，編織出一個多面向的Emilia：妻子、情婦、母親、老師、詩人、繆思、女人，被歷史和社會噤聲，卻沒有被遺忘。追逐著文字的Emilia深知要在歷史上為自己留下紀錄，也只有文字一途，如同在劇中背判她的莎士比亞著名的詩句：「只要人類還能呼吸，而眼睛還能看見，這首詩將永垂不朽，賦予你生命」。正因為Emilia的詩句留存，而我們拼湊著殘破的隻字片語，猜測著她曾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
這幾年來，女性訴說歷史的主題似乎是許多戲劇愛用的元素，而歷史重述也成為熱門主題，像是叫好叫座的音樂劇Hamilton。在前者諸多我喜愛的元素中，又以將說故事的角色和歷史的紀錄者交給漢彌爾頓的妻子Eliza最為有趣。全劇的終曲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the story?正是將歷史的敘述權，一個在過往極少被賦予給女性的權力交給了她，由她為這幫美國建國國父們的「豐功偉業」寫下註腳。
相似於Hamilton終曲華盛頓輕輕唱著：「她說出了我的故事……」，Emilia也讓Emilia不只說出自己的故事，也說出她身旁的男人們的故事，更說出了當時的社會，乃至於現今的社會對於女性的壓抑和誤解。Emilia結尾一段長達數分鐘的獨白，憤怒的Emilia在一位女性學生被以女巫之名燒死後悲憤的轉向觀眾，如同全劇開場那樣，藉著劇場橫跨時空的魔幻向數百年後的我們宣示：
「如果他們放火燒你，你也要確保你用同一把火摧毀這個結構。」
劇場的魅力在於虛實交雜，虛虛假假的，往往卻是真實的寫照。看戲的時候，一場Emilia怒闖環球劇院的戲，扮成男角的女演員大喊「來人啊！這舞台上有個女人！」，台下觀眾笑的很大聲，但也是因為我們知道過去有多麽愚蠢。然而在被虛幻的紀實勾起情緒反應的同時，不禁也有些感嘅。
是的，我們或許活在一個Me Too運動的當下，活在一個鐵定會有人說已經男女平等的社會。我想著台灣社會裡許多人逢「女權主義」必反、認為任何牽涉到女性主題的作品「太過偏激」，或太「政治正確」的話語，頓時感覺Emilia的憤怒穿越劇場的虛虛實實召喚著作為觀眾的我們。是的，我們已經活在一個女性有投票權，可以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地位，可以自由戀愛的社會。但這一切真的是如此穩固安好嗎？這個社會真的有從根本改變過去數百年的偏見嗎？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性真的每一位都能享有應有的權利和權力嗎？
想到這個答案，Emilia怎麼能不憤怒？你怎麼能不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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